卡洛琳Caroline

【米英】波士顿 Boston(第三十二章)

  亚瑟知道自己正躺在手术台上。


  不,准确来说,他的大脑早已停止了思考,四肢也无法活动,连眨眼都变成了奢求。

  他只有,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死鱼一般,盯着无影灯似烈日般刺眼的白光,直到眼前被蒙上一层薄薄的白布。


  透过粗糙的布面,他看见一个深蓝色的身影逐渐向自己靠近:深蓝色的口罩、深蓝色的手术帽、深蓝色的医疗制服、深蓝色的双眼、深蓝色……


    深蓝色的双眼!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忽然,他恢复了意识。

   他想要大声向那个人呼救,却只能听见心电监护仪器刺耳的警报声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那人走到了他身边,垂下头,和他对视——或者说,是和覆盖着他的那块裹尸布对视。


    他们二人的瞳孔同样漆黑,同样在向着浅色的虹膜边缘扩散。


 (他没有呼吸!)

   在那人的鼻尖贴到自己面颊时,亚瑟几乎快要尖叫出来。

   他看着那人抬起手,将手术刀插进了他早已被剖开的前胸之中。他感觉得到刀刃正划破他的心壁和血管,也听得见血液喷溅而出的声响,却不知为何感觉不到一丝疼痛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也许是麻醉剂。一定是麻醉剂的效用。

   亚瑟心想,但他知道自己真正在逃避的是什么。


 (我已经死了。)


   当他意识到再无法逃避这个想法时,那个男人掀开了盖住他的那层白布。于是,他看清了男人的容貌,但却怎么都喊不出那个早已刻在他心中的名字——


 “你会活下去的。”

   他听见男人这么说道。


   下一秒钟,他被男人从手术台上推下,掉进了焚化炉滚烫的烈焰之中。

   剧痛在同一瞬间袭来……


  …


    亚瑟猛地睁开双眼。

    胸口撕裂般的剧痛逐渐聚集到了手臂,他“嘶”地呻吟了一声后,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能像刚才在噩梦中那样,如死尸般凝视着眼前的黑暗。

 

   滴——

  跟噩梦里相同的警报声响起,他从冰冷的瓷砖地上爬起来,摸索着拿起自己的手机:


   2028 年 7 月 3 日,晚 11 点。


   理所当然地,这里并没有信号。

   他的手机即将因电量过低而关机,他清楚自己没有时间再犹豫,于是迅速借着屏幕微弱的光亮打量四周:

   四面金属的围墙,狭小逼仄的密闭空间。再联想到那个掉进焚化炉中的怪梦,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一部正在上升的电梯内。


   几乎下意识地,他趴到了电梯门边,扒住门缝,开始用尽全力向两边拉扯。


   ——我为什么还活着!


   他咬紧了后槽牙,额角和脖颈都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露,但电梯门还是没有丝毫松动。


   ——英/国怎么能还活着!

 

   他发出一声怒吼,像只被困在了铁笼中的雄狮。

   随着电梯门被他掰出了一条细缝,电梯也跟着停了下来。


   电梯井深处,尖利的警报声变得更加清晰。

   他已经能看见地上仓库的水泥地面,但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在电梯门完全打开的同时,抓住电梯井内侧的铁栏杆,顺着悬挂在电梯下方的钢索向下爬去。


     在一片漆黑之中,浓浓的铁锈味溢满了他的鼻腔。

     他瞥了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电梯井,可手臂肌肉刺骨的酸痛让他根本无法思考。他的脑子里,只剩下了刚才在噩梦中没能喊出的那个人名,只有那一个名字:


   ——阿尔弗雷德。


    终于,他抓住了旁侧突出的水泥边缘,用手肘击开通往休息室的门,从电梯井内爬了上来。


    他没花时间喘息休息,只快速搓了下自己被粗糙的钢索磨出了血泡的手掌。

  可能是因为过度疲惫,也可能是因为过度亢奋,他已经不再感觉得到任何疼痛,只有手腕上热乎乎的潮湿感,在提醒着他自己正在出血。


   四周仍旧是一片黑暗。

   他什么都看不见,只有循着警报的声音,一步步往实验室的方向挪动脚步。


   一步、两步、三步……


   气温一点点在升高,带着焦糊味的烟雾也逐渐变得浓烈。 

   他被呛得咳嗽了两声,弯下腰,用衣角遮住了自己的口鼻。


   警报声停了下来,不远处有火光窜动。

   他借着火光,在实验台边,寻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

 “阿、阿尔!”

   他大喊了一声那人的名字,但却没有得到回应。一瞬之间,不安与焦虑一同涌上了他的心头:

“你在做什么?!”

   他冲上前去,抓住了那人的袖口。


   阿尔弗雷德转过身,惊讶地看着他,但片刻之后却又舒展眉头,柔和地笑了起来:

“你又受伤了。”


  他的话让亚瑟立即收回了正在淌血的手掌,咬紧牙关,一字一顿地质问道:

“你又打算做什么蠢事?!”


“这个国家走了不该走的捷径。两周之前,他将所有实验资料都集中到了这里,我已经销毁了它们中的大部分,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……”

  阿尔弗雷德平静地看着他,

“想要弥补被扭曲掉的一切,我必须保证这里被摧毁。”


  亚瑟沉默着低下了头,他看着掉落在地上的老式时钟:

  ——距离新的一天,只有最后的十分钟了。


“是的,世界不再有精神操控装置,那些被分裂的国家们也许就能回到正轨,各国间也许就能再次互相制约,世界也许就能再次回到平衡的局面。听起来真够无私的。让我猜猜美/国是怎么对你说的:弥补?赎罪?拯救世界?那我猜你还漏掉了一项——”

   亚瑟也笑了起来,亮色的火光在他的绿眼睛里跳跃闪烁着,

 “我也应该被摧毁。我什么都记起来了。”

 

  于是阿尔弗雷德坦诚地点了点头,但又紧跟着摇了摇头:

“不,你跟我不一样。美/国并没有保存英/国的记忆。你从来就不是英/国,你的记忆本应该是一致的。” 


“可我就是——”


“不不,亚瑟,你又记得英/国的多少事情呢?他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喜欢谈什么?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做什么?他在走神的时候会想些什么?就只是这些不那么重要的小事,就只是关于英/国自己的记忆,你可以回答得出来吗?”

 

“我…我记得……”

  亚瑟攥紧了拳头,血水与脓水一并顺着他的伤口流下。


  ——英/国。

  他想起这个国家,却只记起一片空白。

  一瞬之间,他只觉得浑身无力;疲惫与疼痛一同袭来,让他不禁怀疑是否只有刚才的噩梦才称得上真实。


   不远处的火势还在蔓延,可他却已经不再有逃生的欲望,只沉默看着星星点点的猩红色光斑,映射在阿尔弗雷德深蓝色的眼眸之中。


 “没关系的,亚蒂,这又不是什么考验。”

   阿尔弗雷德掰开亚瑟紧握着的拳头,捏住了他的两根手指,领着他向另一侧的走廊走去——正像昨夜那样,只是此刻,他们二人的手掌却都是冰冷的。


“美/国并没有给我一个科学的解释。但前几天,有个刚从俄亥俄州搬来的患者来复诊——五年前,他在克利夫兰做了心脏置换手术。他现在身体状况还不错,还有力气跟我开玩笑,说我长得很像当年给他做手术的那个医生,”

   亚瑟听见阿尔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这里的浓烟只是舞台上干冰的烟雾,而他们二人只是照剧本出演的演员,

“他说,其实在那次手术之后,他就多了些奇怪的记忆,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记忆,他说他每次想起来都会感觉很奇怪。所以我猜,也许记忆确实不只是那么简单的东西……”

      

    亚瑟的身体颤抖了起来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愤怒、还是因为恐惧:

 “够了!我已经不在乎到底是怎么回事了!我就想知道他到底打算做什么!如果他只是想考验我到底……”


“我不会考验你,”

  阿尔弗雷德停下了脚步,转过身看着亚瑟,

“我答应过你,就会一直做到。还是那句话:我会完全相信你的。”


   他站在紧急出口前,抹掉手指刚沾上的不属于自己的血污,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,弯垂着眉眼:

 “我猜,美/国是想让你自己选择——他说,如果那些记忆让你很痛苦的话,你当然可以全都忘掉。”


“那他现在满意了吗?!我根本就没想要记得那些,我…”

  亚瑟没有错过阿尔弗雷德忽然黯淡下来的目光。他暗自期望能再握住他的手,但却又一动都动不了,只感觉自己脖颈处的脉搏在胡乱跳动着,

“…我本来都已经过上正常的生活了,为什么他还要让我再遇见你……”


“两星期前,你的那个患者自杀之后,你就买了回英/国的机票,对吧?”


“不行吗?”亚瑟不耐烦地吼道,“我想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!”


“可是你却突然改变主意了。你没有递交护照挂失单,而是买了大量的安眠药——你哪里都不打算再去了,我本来该是你的最后一个患者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

  亚瑟不再说话,只咬着下唇别过了头去。


“所以美/国不希望你想起来这些。他说,这里的七月会影响你,他很担忧你会在七月里出意味…他还说,你手臂的伤疤早就不再是意外的划伤,而是反复的割伤,”

   阿尔弗雷德轻轻抓住亚瑟的小臂,望着那道现在已经愈合了的伤疤,就像美/国当年曾经做的那样,

 “——这十年间,英/国一直在伤害自己:他一直在反复划开同一道伤疤,还以为别人不会知道,但是……


 “但是!?但是美/国觉得都是自己的错,所以想把这个位置让给我?!我又不需要谁的可怜!接受这种别人施舍给的地位,还不如光荣地死去——”


“这是你的权利,亚瑟,你当然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。可是,我希望你能活下去。


   阿尔弗雷德收回手,从上衣口袋内掏出了自己的身份牌。他从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:

“抱歉,我没想到这是你的笔迹,”

  他说着,将纸条和身份牌一并塞进了亚瑟的手中,轻柔地握着他的指节,

“谢谢你愿意这么对我说,但请你原谅我不能收下它:因为上帝给予你生命最美好的东西,并不是美/国,当然也不是我——而是你自己。


  亚瑟用满是疮痕的手掌攥紧了字条,白纸上的墨色笔迹立刻被血水晕开:

 “阿尔…阿尔……”

  他轻声念着面前人的名字,直到那人靠近,贴住了他的额头。


 “我希望下次,你能在记得我之前,先记得自己是谁。”阿尔弗雷德继续说道。


  他的呼吸是温热的。

  在他说话时,亚瑟一遍遍地在心中想到。


“也许你现在忘记了伦敦是什么样子,忘记了英/国是什么人…这都没关系,但是我希望在未来,你能知道‘亚瑟’到底是谁——我希望你能爱上你自己,就像我爱上你那样。


  亚瑟看向阿尔弗雷德,眼前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般模糊不清:

“我不想…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。”


 “没关系的,”

  阿尔弗雷德说着,将另一只手中的注射器递给亚瑟,

“没有什么可以永恒,所以也不会有永恒的离别。”


  亚瑟抗拒地向后缩了一步,但最终还是接住了那注满晶蓝色液体的针管。


  于是,他看见阿尔弗雷德笑了:

“亚蒂,还记得我和托德说过的话吗?”


 “嗯。”

 亚瑟简短地应道。

 

  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,将掌心覆在了他握着针管颤抖不止的手上,平稳地帮他找到静脉血管,注视着清除国家意识体记忆的药剂流入他的体内。


  在空针管落到地上时,亚瑟在烟雾中低下了头。

  他推开紧急出口的门。走廊尽头的货梯还在闪着光亮,但他却迟迟不敢向外看去。


“别害怕…”

  阿尔弗雷德松开手。

  他的笑容在浓烟之中,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:

“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遇的。”


  二零二八年七月三日。

  十一时五十九分,午夜。


  亚瑟转身离去,当他再回头时,浓烟中已了无一人。


  TBC

(距完结还有两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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